朱小玫为什么这样红
题仿雷振邦名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李春光
朱小玫之名,音乐界外也许少有所闻;音乐界内恐怕无人不知:这是近来最出名的一位中国钢琴家。
两年多前,得柏林来信,一位朋友到那里开会,听见朱小玫演奏巴赫,印象很好,问我意见。此后,又有三信谈及此题,我的回复几乎相同。末信尚存,录如下:
“我记得她的名字应该是‘朱小玫’。不恋爱,不结婚。买一架大琴,说:这就是我的爱人。闭门谢客,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对于能弹巴赫的人,我一律脱帽致敬,因为那是最难最难的啊!何况能在德国弹,何况弹得有点味道。很难得!不容易!从YouTube听过她弹斯卡拉蒂,堪称出色……”
我与小玫相识,算来已近五十年,对她的聪明、勤奋并取得成就由衷高兴、佩服、敬重。
然而,未久,网文连连,使人诧异(朋友们陆续转来微信逾60件,至今还没读完)。略作探询,不免心惊。由此想到“艺术/市场/名利”之题。
先摘几句网文(原文照录。误字亦不动):
“音乐会门票距离开演4个多月时已全部售罄,有乐迷从湖南、山西等地特地打 ‘飞的’ 赶来(上海)。”“580的价格,黄牛价甚至炒到6、7千。”“再加场再卖完,而且卖完是瞬间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位钢琴加都牛啊!”
又据网文,就在同时,佩拉希亚(Murray Perahia)访华,却未引起特别注意,甚至座有虚席。略知钢琴音乐的人对佩拉希亚这个名字都不会陌生,以我陋见,那是当今极具魅力名实相副钢琴大师之一啊。( http://www.soku.com/search_video/q_Murray Perahia【优酷】;http://murrayperahia.com/【佩拉希亚官网】。)
也许,较之小玫,佩拉希亚不免相形见绌?不过,差距如此之大,多少有点夸张吧。
曷以致之?炒作也已。
再录网文:
“风靡欧洲的传奇钢琴大师朱晓梅是当今世界最有名望的音乐厅和音乐节争相邀请的贵宾”。(她)“正在征服世界”,“被认为是‘真正的钢琴大师’”。“她演奏的巴赫《哥德堡变奏曲》被视为音乐史上罕有的经典。”……
诸如此类,连篇累牍。恕不续引。
读着这些文字,我不禁想说:小玫,这些话你听到吗?你赞成吗?你可知道有人正在坑你、害你吗?你为什么不作声不反抗啊?
再读下去,我不安地发现:这类炒作,她其实是积极配合的。
几天前,看到视频《朱晓枚访谈——上帝安排我跟巴赫有次对话》(专为此番回国录制。仅供国内网站播放。YouTube至今未见):
http://mp.weixin.qq.com/s?__biz=MjM5MzA1NzI4Nw==&mid=200798015&idx=1&sn=80f560031aeed21369b3f2a5bc23731d&scene=2&from=timeline&isappinstalled=0#rd
一则广告。一场表演。装腔作势。令人吃惊。
开头,巴赫墓前。献花,鞠躬。神色肃穆。行礼如仪。许多人有参拜名人陵墓的经历。我亦曾多次拜谒肖邦、贝多芬、莫扎特、伏尔泰、卢梭、雨果……墓。试想,摄像机前,鞠躬再深,肃穆焉存?礼毕,答问。关于巴黎第一场演奏会:没有广告宣传,没有朋友帮忙。只期望“能够有一个人听懂”。“所有的人都嘲笑我”。却没料到,开场之后,不仅座无虚席,而且“满地坐的都是观众”,门外还有“二百多人进不来”。小玫说这是“奇迹”、“天意”,一再感叹:“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她竟忘了,当时,曾有个民间组织召集一众热心人士,又有她的恩师率领一群学生,为这场演奏会辛苦奔忙。小玫说“法国是我的第二故乡”,但对“故乡”亲人们的热情辛劳竟然视若无睹,只字不提。淮阴侯千金以谢漂母——“一饭之恩必偿”。对于小玫,“乡亲”之恩,何止“一饭”?据说小玫热爱中国文化(“没有中国文化哲学,我走不到今天”),这类古典必已烂熟于心。何以行事若此?温柔地说,是否有点儿不太厚道?不温柔地说呢……圣人主张“温柔敦厚诗教也”,遵从圣训,不说也罢。至于“满地坐的都是观众”,门外还有“二百多人进不来”,此番闹热场景,也许只是一种幻觉?——毕竟别人都没见着。也有点“不可思议”。
那么,小玫对其第一故乡是否比较厚道?
她有一部法文自传,卖得很火。于是一鼓作气,再接再厉,由其授权出版英、德等外文译本。日前找来英文版,书名就令人称奇:The Secret Piano:From Mao’s Labor Camps to Bach’s Goldberg Variations(《秘密钢琴:从毛的劳改营到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何谓“秘密钢琴”?小玫有清楚解释:在中国即“毛劳改营”里,钢琴是非法的,弹琴就是犯罪,所以,钢琴活动只能秘密进行。书中记述她去Bergerac (法国南部城市)监狱为犯人演奏,先来一段开场白:“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被关在这监狱里。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也曾在监狱里(in prison)被劳改数年(按指1969年音院学生下放部队农场“劳动锻炼”——李注),只因为我喜欢巴赫——就是我将为你们演奏的音乐”(The Secret Piano,p. 293)。自传中又说,在音乐学院,学生们练琴时有如囚徒/奴隶(like galley slaves)。证据:偪仄狭小的琴房,门上有个玻璃小孔,使你觉得时时处于被监控之中……(The Secret Piano,p. 31)。这番控诉颇为奇葩:即使在“自由世界”的心脏——美国,从南到北,自东至西,我至今未见哪所音乐院校琴房门上没有或小或大的玻璃窗,有的地方索性安装整扇玻璃门。其目的在便于管理,并非“毛营”独创发明。这控诉没有说服力啊。也许,小玫在“毛劳改营”里受尽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委屈,现在也来一个“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在一次访谈中,小玫又说:“以前在中国,完全不把你当作一个人,可随便把你关押起来,可随便把你杀掉。”.
公平地说,“大师中的大师”(有网文如是说),决定其专业发展的基础功夫,毕竟在音院附小附中炼成。然而《秘密钢琴》绝少提及当年音院培育之恩,却肆无忌惮抹黑、丑化、诋毁母校、母国,以博取同情,制造轰动,提高知名度。寻个“温柔敦厚”之词,只能说没有良心。
洋洋洒洒,三百余页,大要如此,不堪卒读。这样一本书何以畅销轰动?为解此惑,讲个故事:曾有名叫梁恒者,也在美国出版过一本自传Son of the Revolution (《革命之子》),揭露中共暴政。听说书中提及中央音院,我就找来翻了几页。通篇陈腔滥调,实在读不下去。但在美国读者中却引起轰动。梁说:“现在我的知名度比(美国)总统还高。”或有几分吹嘘,但非完全无据:费正清(哈佛教授)书评称赞;索罗兹(“金融大鳄”)重金礼聘(而今,与众多曾经名噪一时的“民主斗士”略同,梁亦销声匿迹无影无踪)。看来,初到欧美,您若籍籍无名,生活拮据,著书撰文控诉暴政,不失为出头捷径。在这个崇尚“自由、人权”的环境中,同情甚至追捧“受难者”(不管真的还是装的),是一种普遍心理。如果您在专业上有点本领,“受难者”相貌、姿势、表情、腔调可能使您的专业成就得以放大,专业机会能够扩展,专业地位获致提升。小玫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其故做一无所知状,恰成有力反证。鲁迅名作阿某《正传》主角忌讳“光”“亮”乃至“灯”“烛”,小玫避言“故事”,最不喜欢人家把她的音乐同什么“故事”相联系。她说,那本自传,她压根儿不愿意写:“我的自传几乎是出版方找律师运作了三年,被他们逼得不得不写的。在这种情况下,这本书出来以后,我一直拒绝采访,也拒绝将其翻译为中文。”这番话很费解。如果不愿意写,不写不就完了?谁能“逼”你“不得不写”?何以还须诉诸法律?既然“不得不写”,何以数十万言,津津有味,滔滔不绝?何以演奏会后必有签名售书/CD?(有网文说,求签名者往往列阵长龙,曾有一次,签售时间竟达两个小时。)“一直拒绝采访”,何以频频接受采访?又为什么携此书执笔人一道访华,以“助理”身份一道遍游穗沪京汉渝?(此书乃捉刀代笔之作。但未注明。捉刀者是出版社派去直接逼迫小玫“不得不写”的一位法国人。逼得小玫走投无路险些为此诉诸法律对簿公堂者,就是此人。而今回到巴黎,这位先生是否又要找个律师,运作几年,逼着小玫“不得不”允许他挥舞生花妙笔,及时报道大师如何震动中国乐坛,衣锦荣归故里?小玫你若“压根儿不愿意”,就得留神小心。)至于“拒绝翻译为中文”,我倒相信这是真的。可以断言,这书中文译本至少二十年内不会出版。何也?书中所记音院故事,当事人大半尚存未殁,万一有好事之徒成心找碴儿故意挑刺儿,硬要说哪里子虚乌有,何处夸大其词(这类“碴”“刺”,俯拾即是),岂不太煞风景?至于对母校、母国之描写中弥漫充斥凄苦、灰暗、恐惧、不安……会不会在当年校友中引起反感甚至愤懑?
小玫之所以能就任“真正的钢琴大师”,能造出“音乐史上罕有的经典”,以致名震天下,“征服世界”,除聪明勤奋卓然有成之外,这“被……逼得不得不写”的《秘密钢琴》及其前后“被……逼得不得不”说的长短故事,是否也起了点作用?小玫心里很清楚。于是,在那本法文自传眼看即将上市之时,便迫不及待授权编写、出版另一本英文故事书The Red Piano(《红色钢琴》)。亲自出马,亲口讲述,并鼓励编写者发挥想象力,吸引孩子们阅读( 编写者言:“Zhu Xiao-Mei……told me her story and encouraged me to interpret with ‘ imagination’ for the children of today.”【见该书扉页】)。图文并茂,彩印精装。想方设法使孩子们从小知道专制中国多么黑暗恐怖,进而了解民主社会何等灿烂光明,并打小记住,有个曾历尽苦难而今征服世界的钢琴大师,她的名字叫做——朱小玫。这本书的运作流程,同那自传一模一样:小玫口述——执笔人编写——出版社发行。因此,请别忘记:此书之面世,亦属 “不得不”然,或曰“被逼”。
小玫会说:我压根儿不爱出名。
《秘密钢琴》中多处畅谈《老子》。未注出处。看上下文,主要论及“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与世无争。《访谈》中又说常读《庄子》。尊崇老庄,信守无为,心中清净,罔思名利。这就是超凡脱俗仙风道骨朱小玫。您信不信?您爱信不信。
又想起多篇网文、访谈反复热炒的两件事。再说几句。
一,“您这次应邀参加莱比锡巴赫音乐节,在神圣的圣托马斯教堂,在巴赫的墓前演出。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位钢琴家有这样的荣誉(网文多称“获此殊荣”)。您有什么样的感受?”小玫显然也想告诉大家此事非同寻常,于是答:“(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今天这个奇迹就居然是实现了,在我有生之年”。“我这一辈子我再也没有要求了。”“这个确实是这简直是不可以想象的事情”(视频《朱晓枚访谈》)。
到那教堂演奏,诚然机会难得。不过,我想说:1)一年一度莱比锡巴赫音乐节,始于1999年,每届为期10天。得获“殊荣”登台参演者数以百计——其中必有合唱、室内乐,等等。至今举世闻名的圣托马斯教堂合唱队始建于1212年。巴赫曾任教堂音乐总监、合唱指导等职凡二十余年。音乐节演出曲目中,巴赫清唱剧等大型声乐作品必不可缺。2)除小玫外,是否“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位钢琴家有这样的荣誉”?未详,待考。果如此,原因之一,也可能是那千年古建的音响设计比较适于合唱与管风琴却不太适于钢琴(那时尚无钢琴),对演奏场所音响效果要求比较高的人,可能并不愿意(而非没有资格)到那里弹琴。这推测是否合理?无论合理与否,我想说,若欲以此证明小玫钢琴举世罕见天下无双,说服力还不够强。
二,“朱晓玫与钢琴鬼才古尔德被巴洛克音乐专家布雷德利·雷曼并称为演奏巴赫音乐的‘并峙双峰’”。
布雷德利·雷曼(Bradley P Lehman),主业IT,从事计算机软件设计、编码、分析、管理。此人兴趣广泛,思维活泼。作为音乐学家,他写过不少文章(http://www-personal.umich.edu/~bpl/【其人官网】;http://www-personal.umich.edu/~bpl/resume.html【学术简历】)。从《早期音乐》杂志(Early Music)读到他讨论巴赫音乐中音律等问题的几篇论文(http://em.oxfordjournals.org/search?fulltext=Bradley+P+Lehman&submit=yes&x=11&y=7)。作为一家之言,或有参考意义;奉为“权威”之论,是否有点牵强?
曾有“钱学森之问”:为什么我们的大学培养不出第一流人才?循这思路,也可以问:为什么中国乐坛至今没有一个大师?
教育制度之外,社会环境是否也应注意?
当今市场喧嚣金潮澎拜商业广告铺天盖地,被专职/兼职吹鼓手们(诸如某些“经理人”“乐评人”者流)吹起来的“大师”漫天飞舞,围观者兴致勃勃,被吹者得意洋洋,吹着吹着就信以为真了。中国不乏天赋极高的音乐人才。但是能成大器者少。不待成器,就被吹死了。鲁迅的话:“现在被骂杀的少,被捧杀的却多”,就像特为今天而写。
欧阳修说诗人“穷而后工”。司马迁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在“身残处秽,动而见尤……”困境中,司马迁写下《史记》——鲁迅所称“无韵之离骚,千古之绝唱”。若非“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不会有《红楼梦》中“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这类事例史不绝书,不胜枚举。其中包含着艺术创造的重要规律。
将近六十年前,夏衍曾写《名利这一关》,发表于《中国青年》,大意说从事文艺的人要正确对待名利。我那时还是音院附中学生,这文章读了多遍,至今记忆犹新。此题并未过时,现今仍该注意。
在某种意义上,名利也许是艺术的杀手,市场可能是艺术的陷阱。杰出人才/作品的产生,决定性条件之一,是乐于淡泊名利,与市场拉开一点距离,对之抱持几分警惕。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是说学习-求知-做学问;“淡泊名利”,也是一门学问。若能“乐之”,庶几可致。
读到张文木教授大作。许多话说得真好!谨借用一段以结束我这啰嗦文章:
“如果说‘文革’中给学人戴‘高帽子’不好,那么,现在一些学人接受或默认外界戴给他的诸如‘大师’之类的‘高帽子’的后果更可怕。前一种‘高帽’压垮了一些学人的自信,但也给学界一种清醒;而后一种‘高帽’则催生了学界那七彩泡沫似的虚浮,而虚浮则不摧自垮。‘文革’前后的历史表明,人的自信压不垮但却是可以吹垮:‘文革’中相当一些工农干部就是这么被吹垮的,现在一些学人也是或也将倒在这样浮夸和吹捧之中。”
(http://www.guancha.cn/ZhangWenMu/2015_04_05_314845_s.shtml)。
一股旋风——“朱小玫旋风”—— 呼啸而过,卷起几缕残云,触发一点思索……
(2014/11/4 初稿,2015/4/9 补充修订)
以下是《人文与社会》文章链接,可以看到原书的封面和插图
http://wen.org.cn/modules/article/view.article.php/4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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